（六）你是不是没见过好人？
年幼时候的我不懂。我恨父亲恨得咬牙切齿。中学时候，我最喜欢和同学谈论的，就是“我要赚好多好多钱，然后一张一张扇在我爸脸上，我要用铁链子绑着他，让他跪在地上给我和我妈送拖鞋。”
真的太苦了，恒久的低气压，永远要踮着脚尖、提心吊胆，稍有不慎，轻则辱骂、重则殴打。很多时候母亲和我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但父亲可能只是想发泄发泄，“我看着你们，我就来气。”
终于某天，我再也忍受不了了。高三的我，选择离家出走。母亲急疯了，到处打电话，整整找了我两天两夜。
她求我回去，求我回去和我爸道歉。“你让我道歉？你没听到他说什么？他说我寄人篱下，就要看人脸色，我吃他的用他的，就是他的一条狗。我宁愿饿死在外面，也不回去受那个气。”母亲见我如此坚决，更加手足无措。“你爸爸，他是个好人……”“你是不是有病？你没见过好人什么样？”“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的人……”母亲哽咽着抹起了泪，断断续续地讲述了父亲和她的故事。这个故事，听起来好长、好沉重。
我陷入了沉默。母亲见我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你……会不会看不起妈妈？”我突然涌起一阵无名之火，我气父母畸形的成长环境、气他们不完整的人格、气母亲的懦弱父亲的偏执、气封建社会下他们受的那么多偏见和折磨。我抱着母亲，哭了好久好久。
当天我回去，给父亲写了一篇几千字的信，不仅仅是道歉，我说，爸爸，我恨了你好久，我一直希望你变成一个完美的父亲，变成另外一个人，现在，我想知道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收到信的父亲一反常态，甚至眼里有些泪花。他喝令我出去，在我看来只是为了掩饰他那一刻的脆弱。他给我回了一封更长的信，信里写到他艰难的童年、他无比的自尊、他坎坷的事业、他永远的心结。“当时不仅仅是因为急着出人头地，我最怕的是我要不娶你妈，她又要自杀，那么大一个人，说没就没，我怎么能不管……”
在我眼里，婚前性行为是个人选择，而流产只是一次错误的过往。可在母亲那个年代，那个小镇，封建礼教之下，她成了众矢之的。可笑的是，在此之前，却从没有任何人教过她要如何保护自己。她不知道什么是做爱，不知道什么是避孕，不知道什么是流产，不知道什么是自我价值。我的父亲，本身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可他受过的苦痛，让他有着病态的好强和偏执的完美主义。他打心底里不能接受母亲，不能接受我，却要每日面对他“人生的污点”。“有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实在太失败了。”
究竟是谁在折磨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