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莆田“鬼市”鞋城:白天门庭冷落夜晚卖假狂欢

程相一般晚上9点左右送货到安福电商城。这个“阿冒”卸下“弹药”后的一两个小时,白天沉睡的“鬼市”南部快递区逐渐苏醒,忙碌甚至疯狂起来:商家抱着鞋盒,快进快出;电动车来回穿梭,直按喇叭;六七十个快递摊位,工人不断撕扯胶带,“嘶”声此起彼伏。

即使只在夜晚营业,根据官方2015年公布的“不完全统计”数据,这里日邮递快递量仍过15万单。

网商熟悉这个作息。吕申在微信上卖鞋,去“鬼市”进货的时间就是在晚上9点到11点半之间,这个平日爱在朋友圈晒自拍的女孩,此刻骑着电动车游走于电商城的车流之间。

事实上,你不能轻视在“鬼市”里骑电动车的任何人,因为他们“可能白天就开着路虎”。

10号摊位在电商城南门附近,位置极佳,一进快递专区就映入眼帘。“晚上11点人最多。”女服务员把一叠叠耐克、阿迪达斯的包装、发票甚至POS机的签购单摆了出来,“20元可以买一大包”,还有能刮开涂层的防伪标识,一张16个,每个5角。

用手机扫描这些发票的二维码,页面全能弹出专卖店的地址;刮开涂层,登录所谓“全国质量防伪监督中心”网站,输入验证码后真的可以查到。

事实上,这只是“鬼市”虚构出的认证世界,并引导顾客认真地走到这里——弹出页面仅是用二维码生成软件做出来的,所谓查验网站疑似“山寨”,其ICP备案信息主办单位是某私企。

物流也在为造假助力。好几家门面立着“异地上线”广告,也就是说,即使在莆田发货,物流也能把发货地变成上海等其他城市。

在申通快递摊位,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1月12日凌晨1时许发了一份快件。申通官网显示,当天3时57分,“上海保税港区-业务3部6”收到了此件。两三小时,莆田运到相隔八九百公里的上海发货,这几乎不可能。

56号摊位的服务员甚至承诺可以“秒变”从美国发货。她用的是“SGR国际速运”。该公司网站称其总部位于美国,但检索发现,这份简介系照抄另一家快递公司的,倒数第二段连原名都忘了修改。贴上SGR英文快递单,加上首单36元的价格,货物分量就瞬间变成“海归”。

在这个铁皮隔出的快递摊上,二三十个鞋盒大小的纸箱都贴着美国发货的SGR标签。服务员不避讳这是假装寄到中国的把戏,坐在电脑前,她输入了一个已签收的单号,“看,洛杉矶收件,清关,寄到上海,再转了顺丰”,“一个晚上能有几百单”。

一些知道真相的买家似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在56号摊位,贴有SGR“洛杉矶-上海”标签且顺丰单号为92744117****的快递即将寄往广东,寄件人是用中国手机号的“baby”。此时,1月11日晚上11时。过了20个小时,快件在上海青浦香花桥营业点装车了。

按照快递信息,记者微信联系了收件人胡女士,询问是否需要维权。她并未回复,随后的电话沟通中,她只说着一句话:“不需要,谢谢。”

“金盆洗手”后重返“鬼市”

事实上,莆田工商部门对“鬼市”假货的打击从未停止。他们约谈商家,夜间巡查,2013年曾3个月巡查36次,罚款38万多元。他们也试图寻找假货源头,提出将专项行动“扩大到农村、城乡接合部等地区”,“加强日常排查”,并严肃查处一批违法案件。

莆田对安福电商城满怀希望,2015年,当地宣布力求3年内让此处年网络销售额突破1000亿元。

然而,监控器成了造假售假者打探情报的耳目,它们装在了作坊和电商卖家门口。安福电商城的一名卖家直言这是“防工商局的”,“(看到)他们来敲门,我门不开,灯一关”。

为了防止突击检查,程相还坚守着一项“大家都这么做”的法则:货完工之后,马上转移到别处仓库,绝不留在作坊。

仓库也明白如何“相互取暖”,在与“鬼市”一条马路之隔的地下仓库,一名出租仓库的男子毫不掩饰:“这么多人都做(高仿鞋),有工商来的时候,群里都会通知”。

在程相眼里,“抓鬼”有时也沦为个别执法人员的寻租生意。他的作坊偶有执法人员上门,也不查封,只说随便坐坐。“谁没事会来你家坐坐?我懂什么意思。”程相是个“识相”的人,他送上“好处”,后来,一些熟了的执法人员也会建议仿哪种鞋好卖。

程相苦于身在“鬼市”,他和中间商相互提防着。有时送货,中间商不让他上楼,“怕我们知道他在哪个房间,不然欠钱了,我们就会上门”,“这事儿也没法到法院打官司”。

电商平台也在夹击着售假者。2015年8月起,阿里巴巴一年内撤下了3.8亿个产品页面,关闭18万间淘宝店,以及675家生产、存储或销售假货的运营机构;与此同时,腾讯封停了超过1.1万例涉嫌售假的个人账户,鞋类为品牌维权的热门品类。

吕申的亲友纷纷中招,她的弟弟开了一家高仿鞋网店,还没接单,店就被封了;她的舅舅忙于借身份证注册淘宝,另一些人则索性直接买了经营良好的账号。她深知这存在风险,因为身份证持有者可能未来某天会去申诉“被盗号”,说店是他们的。

当地鞋业人士慢慢发现局面不妙:全国鞋类电商越来越多,竞争加剧;同时,有得制鞋原材料,一年左右已从每吨1万元涨到两万元,利润越来越薄。

吕申最终不再卖鞋,她抛弃了“鬼市”。程相也感觉寒冬已到——他的订单愈发少得可怜,有时一天只有一两双。半年前,他转行跑运输,从“鬼市”出局。

但永远有人希望涌入这座“围城”。一名6年前“金盆洗手”的“阿冒”向记者坦承:一度,他响应政府号召,做自主品牌,但同一条生产线做出来的鞋,挂名牌能卖500元,挂他的牌只卖150元,还卖不出去。

坐在茶桌前的他一脸绝望,思来想去,他递过手机,屏幕上是红色的某款名牌鞋。这个已损失数十万元的商人说,他花了20万元,最近又找人去“开板”了。

6年没做过“阿冒”的他,此刻试图重回“鬼市”,再搏一次。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程相、吕申为化名)

本报福建莆田1月15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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