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孩子是怎样长大的

作平按:这是几年前在新浪微博上写的。当时的想法是在140字的限制内,一条一条地写,写个100到200条,慢慢回忆这四十多年的人生。结果,才写到小学就没坚持了。以后有空,再继续。

1、我出生在四川富顺一个叫王场的小地方。三座自然村,统称王场,隔开它们的是一些乳房状的丘陵。肥沃的原野,有一些城里的地名:骡马市,灯杆坝,川主庙。

这些地名暗示着,在过去,这里曾是一个不小的城镇。村民常从地下挖出瓦片、钱币。我出生在一片非著名的废墟之上,这似乎是一种强烈的暗示。

2、富顺是个农业县。史上盛产井盐,自流井即其辖区。不过,36年自流井即划出组建自贡市,后来富顺反成了自贡辖县。所谓儿子管老子是也。

我出生时,富顺属于宜宾地区,与自贡无涉。童年的视野里,漫无边际的丘陵簇拥着奔向天边,紫土丰厚,雨水缠绵。粗手大脚的村妇都是农业和生育的能手。百年如斯。

3、我家不是王场土著,是土改时从八里外的安溪镇迁来的。祖父是理发匠,听说到农村能分地,就兴冲冲地拖着儿女去了。

除了土地,还分到赵地主两间瓦房。几度扩建,到父母搬离时,有十余间屋子,外加一个晒坝和一座后园。记忆中,立料房屋被岁月的烟火熏得漆黑,钉子上挂着珍贵的腊肉,我常仰头流口水。

4、祖父一辈成人的有四兄妹。长兄当兵抗日,音讯渺无。小弟也当兵,但活着回了家,终生未娶。小妹嫁到安溪文家。祖父排行老三,实际上的老二。

祖父一袭长衫,背着理发箱行走在纵横的阡陌上,起自稻麦之间的微风把他的长衫轻轻撩起。但无论如何努力回忆,我也想不起他的脸。他去世时,我只有五岁。

5、祖父的最后几年是在病榻上度过的。那天,我跟着他回家,他忽然一个跟头摔进了水田,我哇哇大哭。过路人把他捞起来。长衫打湿了,像是绑在他身上。他半身瘫痪了。

阴暗的屋子角落有一张年代久远的床,一束光线从窗口投进来。光柱里,尘土飞舞,苍蝇旋转,祖父拍床叹息,用最恶毒的俚语诅咒命运。

6、父亲姐弟三人,我便有两个姑姑。大姑姑是哑巴,嫁给十公里外的一个跛子。跛子好酒,酒后常打她,她便跑回娘家比划着手势诉苦。

小姑远嫁云南,姑爹是汽车兵,家境最好,不时寄些粮票、钱、食物或表哥的旧衣物回来。那时候,云南是我心目中最美好的地方。盼望云南邮件的到来成了黯淡生活的一盏灯。

7、老家是个相对概念。中国是我的老家,四川是,自贡是,富顺是,赵化是,安溪是--最狭义的老家是自然村王场。

这是从谷歌地球得到的座标:N29度0分47.87秒,E105度03分32.97秒,基本精准到了老家的后园。至于这座标点是一株桃树还是一颗葡萄,是打盹的猫还是抬头看天的祖母,我不知道,亦无从知道。

8、外公是王场土著。他有8个女儿,3个幼年夭折,一个青年猝死。母亲是老八。两岁,外婆去世。外公娶了带儿子的后母,母亲在饥饿和打骂中艰难度日。

小学三年级,她离家出走,投奔了十多公里外的堂婶,在那里又遭到堂嫂虐待。母亲的日子如同苦楝的果实,每一颗都苦彻心肺。至今回忆往事,她仍泣不成声。

9、王场旧居大修四次。跨度在我八到十八间,这说明那十年父亲挣了钱。在乡下,家有两子,不及早修房,就有讨不到媳妇的危险。98年,父母搬赵化,旧居一万九卖给张文正公的子孙。

父亲添一千,给我和兄弟各一万,说:这就是你们继承的祖业了。前年重访,我看见昔年贴的地图色泽黯淡,半幅尚存,缀满蛛网。

10、金黄的油菜花让我忧郁。祖母去云南了,父亲在赵化上班,弟弟在亲戚家。母亲到大队开会,我吵着要去,她用一把胡豆哄我。当她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我就追了上去。

母亲加快步伐,穿过屋后那片油菜地不见了,我的面前只有无边的菜花和铺满野草的小路。我坐在路上哭,哭累了,昏睡在菜花金黄的影子里。

11、我的小学在距家五里的山坡上,两排孤零零的房子遥遥相对,中间的泥地算操场。教室只有两个半米大的窗户,晴天也昏暗。课桌是石头的,凳子是石头的。

上课时,我能透过窗户看到山顶上舞动的茅草。一股寒意从屁股下源源不断地渗出来,固执地弥漫全身。我只有用大声朗读来驱走这些在我体内合围的寒意。

12、父亲是个饮者。壮年时能饮一斤白酒。他和朋友面对面地骑在一根长凳上,不用菜,片刻喝下一斤多烂红苕酒。他们出差外地,在酒店划拳,当地无此风俗,引来一大群人围观。

后来在城里第一次喝啤酒,店员问他要多少,他和朋友商量了半天,郑重对店员道:不晓得比红苕酒度数高不,给我们一人先打一两吧。

13、数九天气,薄薄的雪片落到泥泞的操场上,一会儿就凝成了细碎的冰。房顶的瓦扉间,衰草在可怜地挣扎。风吹破了杨树上的鸟巢。

我们在墙角挤成一团,做一种叫挤爆油渣的游戏,这游戏让我们温暖。晏老师是个和气的中年人,抽着叶子烟,笑眯眯地看着。为了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取暖,他甚至延迟了上课。

14、父亲初中毕业,先做农中教师,后负责赵化区蚕桑。富顺是蚕桑大县,赵化乃个中翘楚。父亲爱好文学,他不多的几本藏书是我最初的启蒙。

他发表过不少新闻,这些新闻大多是报道赵化农业尤其是蚕桑获得丰收。丰收对来自土地的人是个敏感词,意味着汗水和担忧都已颗粒归仓,终于能够拥有一个温饱的冬季。

15、二年级,班上一个姓袁的女生穿了条裙子。那是全校和全村的第一条裙子。连隔壁班的女老师也羡慕不已。课间,我跟在她身后,请求她长大了嫁给我。

她含笑不语,我在后面追,一直追到长满芦苇的山坡。一生中,我曾多次耍流氓,却只有这一次带给我温馨和幸福。

16、母亲小学三年级缀学,从大队团支部书记做起,先后做过妇女主任,村长,直到党支部书记――这是一个不脱产的基层干部的天花板。父亲和母亲都是党龄超过我年龄的老党员。

我毕业后分到东锅做秘书,却拒不接受组织培养,公然对领导明示写申请书表示反感,这让他们有些遗憾。但他们尊重我的选择。

17、母亲当妇女主任时,还兼宣传队队长。冬夜,她带着一帮青年,在教室里排练节目。全都是些革命的红歌。我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看,直到在红歌的催眠中沉沉睡去,身上盖着母亲的棉衣。

被母亲喊醒时,青年们已经散了,一灯如豆,跳动在无边的黑暗里,母亲紧紧拉着我的手,踩着长夜的寒风和落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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