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同床

过年接大姑来家住几天,妈妈说今晚爸爸只能跟你一起挤一下了。爸爸呼噜大,隔墙都能听得到,排山倒海的气势足够可以赶跑睡意。因此每逢亲戚住家,我都头皮发麻一阵,恨不得耳聋一晚才好。我的床小,两个人睡够挤,我让爸爸睡床里头,自家打的棉被厚敦敦的,爸爸一睡下去,床的一大半都给吃了去,留给我的只有床沿的一小条地方。跟爸爸无甚话可多说,他自一头弓身睡了去;我借着床沿的节能灯看书。不一会儿,爸爸的腿露了出来,我赶紧把小棉被垫在他脚上,而我自己的棉被被爸爸挤得快掉地上了。

一霎那间,觉得爸爸真像个孩子,真是长不大。打开橱柜拿衣服,橱柜门肯定是不关的;脱了鞋子上床,鞋子肯定是东一只西一只的;就像现在睡在床上,也是怎么舒坦怎么睡,不会考虑我睡的地方快挤没了的问题的……而我习惯在后面关上他开的门,放齐他脱的鞋,尽可能缩着身子,让他睡得舒坦些。好多年,真习惯了。

一出门,乡人不认得我的,不用介绍,看我一眼都知道我是谁的小儿子,说我跟爸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让我心里多少有些踏实,因为曾经问过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妈妈说是从长江边拣来的,看来是个假话。再大一点,问我怎么生出来的,妈妈跟一圈大婶有说是打个喷嚏打出来的,有说是耳朵里冒出来的,最恶心的说是拉屎拉出来的,把我恶心得够呛。然而还好,我是爸爸的儿子,因为我们长的像,谁也骗不了我了。妈妈说不仅是长的像,连毛病都像,走路喜欢拖着走,好丢东西,做事邋遢,喜欢说不着边的话,一到家四处翻东西找吃的,从饿牢里出来似的。

我想倘若爸爸读了书,写作该是不错。我乡昔日一下雨,泥路坑洼,人车难行。乡人筹钱修了一条穿乡而过的水泥路。水泥路到我家门口,正好是个拐角。电话中,爸爸好兴奋的告诉我修路的事情,说天天车子来往多多,马上要装个红绿灯了。我一下子有些发蒙,一个小村子里面,装个哪门子的红绿灯?爸爸的想象力真丰富。在山里种地的时候,乡人来访,爸爸就与他相互吹牛,乡人说自己菜园的黄瓜大得像瓠子,爸爸就道自家山墙头后的南瓜大得像东风车的车轮,吹得我和妈妈都不好意思听下去了,而爸爸做得到脸不红心不跳。同时我也学会了听爸爸的话,要打个折。譬如他说在外打小工,一个月能挣个两三千块钱,我就知道是一千多,打个五六折不会错的。

然而好长一段时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爸爸。外界给我的爸爸形象是伟岸、稳重、沉着,遇到困难时该是一座不怕风雨的山。而我爸爸却不是的。小时候吃饭,妈妈炒了一盘土豆,我夹了一块没夹稳,一下子掉在了胸口,烫得我叫起来。爸爸就坐在我边上,他只是在哈哈的笑,直到妈妈闻身赶来为我擦拭时,他还在笑。多少次,我总在想着这一幕,耿耿于怀。我在想:这是我爸爸啊!怎么看见自己儿子烫了也不上来管一下呢?或许他只是觉得儿子好玩,或许儿子太多事他已经麻木了。妈妈近年来手上得了湿疹,皮肤坏得没有一块好皮,说起得病的原因来,是生我的时候没有做好月子。生我的前两天,妈妈还在地里拣棉花,那时候正是采摘棉花的关键时期。生下我后,妈妈在床上躺了两天,爸爸走进来,说:“还躺的做什么?”妈妈又下床跟着爸爸去地里了,棉花壳尖锐的角划在手上,给二十年后妈妈的手落下了病根子——说到底还是爸爸的错。

孩子或许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从不考虑他人的感受。吃饭的时候,一盘菠菜汤上来,他上来一筷子,盘里只有汤没有菜了;吃苹果的时候,挑着好看个大的就吃,也不会想着让着孩子或他人的——爸爸真是个孩子。

是孩子,也是个任性的孩子。跟爸爸去亲戚家拜年,表姐专门冲了奶茶给我们喝。喝罢一口吓一跳,突然想起奶茶是甜的,而爸爸糖尿病是不能喝的。等到去阻止的时候,爸爸早已呼呼喝到了底,我只能徒呼奈何了。刚知道自己得了糖尿病那会儿,又碰到中风,在医院陪在床边,他总在问我:“我会不会死啊?”我说:“瞎说,我爷爷都活到了八十多岁,你起码也要活到孙子结婚吧。”他笑着摇头。从医院回来,以前起码两大碗饭的饭量现在锐减成半碗,每天坐在屋前晒太阳也是毫无精神,妈妈从他面前走过,见他颓唐的样子,说:“你死不了的,也不能死,你小儿子还在读书啊!”他也不说什么,整个表情是木木的。一日,从村里的诊所挂完水回来,走到家门口,赶来探望的大姑刚叫了声爸爸弟弟,爸爸笑了一下,突然嘴角一垮,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好像受了好大辛苦的孩子碰到了久违的母亲。

糖尿病,是要禁嘴的。可是渐渐妈妈会发现桌子上的可乐一夜之间喝光了,买给小侄子的苹果、桔子也莫名的吃完,满罐子的白糖也逐日减少,追查过去,都是爸爸吃的。一次,我走进房间,见爸爸正在削梨子吃,我冲上去夺下来,“爷,这是甜的,不能吃!”爸爸要从我手上抢,我吃惊的望着他,一边躲一边叫:“你怎么能吃甜的!”爸爸一连说没事没事,我莫名的眼泪涌上来——他破罐子破摔了。开始,像打游击似的,只是背着我们偷偷吃,后来直接不管不顾我们的阻拦劝告,当着面吃。妈妈总是说:“你想多活几年,就好好的,好不好?”此时,爸爸已经吃完一个桔子,开始剥下一个了。

妈妈常说:“人家过年都胖了,只有你爷反倒是瘦了。”没有一个人见了爸爸,不说他脸色差的。脸说是瘦,不如说是枯,颧骨高耸,眼睛深凹,嘴唇苍白。整个过年在家,爸爸就像是个客人一样,一天到黑,只到吃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回来不管饭菜冷热,埋头就吃,吃完就走。也不知到哪个地方去打牌。甚至一晚上都不回来,零度以下的天气也通宵玩。第二天,他就咳嗽,嗓子嘶哑,妈妈冷冷的看着他,说,“你这样是干嘛?人家正常人像你这样玩都受不了,更何况你是个病人?”爸爸不说话,如果说,那也是,反正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不要管我。

他现在睡在我的身边,连呼噜也没有了,静悄悄地一动也不动。他把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头顶,头发染了又染,终究还是花白,触目的浮在我的眼前。我想起小时,爸爸出外种地,隔了好久才回家,见了我,粗鲁而温暖的搂着我,吻我,粗硬的胡须扎我的脸;有一天赌气,一个人晚上跑出门,躲在巷子里,只听见爸爸一声声地喊着我名字,在荒漠的黑暗中,这声音让我好踏实——我是个有人在乎的孩子。而今,我在外多年,每次电话回去,少有爸爸来接,妈妈说他在棉花厂打小工,即便碰巧接了,也只是寒暄几句——身体怎样?还好。庄稼怎样?还行。然而,我却时常想起,在病床上,他屡次问我:“我会死吗?”——是的,会死,而且会很快的死去,所以要抓紧最后的时间,去玩,哪怕是一天劳累,也可以在玩中暂时忘却死亡的惘惘威胁。可是,可是爸爸怎么能死呢?他怎么能在我二十多年来的让我爱让我怨让我想让我烦的生活中消失呢?他怎么能撇下我在深夜的小巷子里独自面对漠漠的黑暗呢?他睡熟了,偶尔还是忍不住咳嗽几声。他知道儿子在看他吗?他知道儿子会忆自己四岁的时候被他从床上抱起那灿烂的微笑吗——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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