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如今的乡村没有以前那么多小孩，大量村小合并。我的小学也早就停办。教室的墙塌了，操场上杂草丛生，几条牛悠闲吃草，球架只余小半个基座，芦苇更茂盛了，只是无人追逐嬉戏。学校已成废墟。
其实，我们的生活终将成为废墟。不论我们曾经多么热爱和心痛，时间会让一切面目模糊，一点点地消失，遗忘。
19、去年，一个自称是小学同学的人来找。名字我还记得，脸却无比陌生。他还在王场，农忙种田，农闲算命。他能算定黄口小儿未来运程，却不能算定乡村的贫困哀愁。
那班同学，如今大多在当地当农民，少部分外出打工，一些人已经当了爷爷奶奶。同一棵树的种子，只因命运的风向不同，开出的花也迥然相异。
20、儿童节，学校发三个馒头，我决定自己一个，弟弟一个，母亲一个。回家路上，我却把三个馒头全吃了。懊恼中到家，家里竟有十多个馒头－－原来，这是学校给大队干部的。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当官是愉快的事。哪怕村官。后来我据此写了《童年的馒头》，被收入各种教辅，制成阅读题，那题目我竟做错了。
21、四岁，我把一粒豌豆弄进鼻子，怎么也抠不出来。父亲背我去安溪。但不幸的是，他没找到医生，祖父的徒弟等人将我按住，用理发店的一种夹子夹了出来。血流如注。
这起事故导致我的鼻子扁塌。某人老嘲笑我，我说，要怪也只能怪我的命。有些事命中注定，比如你生活的时代。那时代对孩子就这么潦草。
22、六岁，兄弟不慎吞下一颗图钉。母亲背他去求医，乡医说必须送泸州或富顺。班车已无，公社仅有一台拖拉机。父亲在外地。母亲大哭。
县武装部一军人恰出差在此，急电县城，派来一辆吉普车。事后，父母前往感谢。军人对父亲说，听说你会写，你就写个表扬稿吧。所以，兄弟的命是一篇表扬稿赚回来的。
23、同院L，是母亲要我们学习的榜样，因他读书用功。L清早即起床朗读。余音全院可闻。语文读，英语读，甚至数学也读。有天，他读应用题：鸡兔同笼共有七十只脚，求－－鸡兔各几只？
他爸是文盲，急忙打断他，语重心长地说，儿啊，读书是好事，但你不要开口就说脏话，什么求啊求的，人家听了会笑话你的。
24、三岁，我独自到离家三百米的水井旁玩耍。水井在水田里，井口只比水田高一尺。我伸手掬水，一不小心，竟栽进了水井。方圆百米，只有我和一个耕田的农民。
农民见状，弃了牛，狂奔过来将我捞起。如果不是他，或者他稍慢一些，你就不可能看到这些文字了。这个农民姓何。我已好多年不曾见过。
25、生活艰难。粗面烙的麦粑是主食。某天，母亲用仅有的白面蒸馒头。馒头刚上桌，弟弟急急爬上长凳，脏手伸向馒头。不想长凳被蹬翻。他的头碰到了长凳上，鲜血四溢，馒头却紧捏在手。
母亲抱起他，怒冲冲扔了馒头。包扎毕，父亲从屋角捡起那个惹祸的馒头，默然吃下。弟弟从此额角多一伤疤，似虫形。
26、春荒，生产队保管室被盗，据说丢了些红苕。蹲点的刘书记很能干，很快查实是一个姓徐的农民所为，至于如何查实的，刘书记没说，也没人敢问。
徐被两个民兵反剪双手，不断施以老拳。每中一拳，必痛呼其妻小名：龚三妹啊！其时，其跛妻卧病，毫不知情。徐老实本分，见了小孩也要主动打招呼，不像贼。
27、八岁前，由祖母带我睡。入睡前，必要她讲故事或猜谜语。冬夜天寒，时有细雨落在青瓦上，铮然有声。油灯已熄，祖母的烘笼放在被窝里，我把双脚支于其上。祖母细声讲故事，我在故事中渐渐入睡。
偶尔醒来，从天窗口能晃见屋后的竹林，雨雪已停，竹影拂窗，更高处，一钩冷月表情肃穆，令我害怕。
28、入学前，我常对着晒坝前的一株核桃树撒尿。祖母逗我说，二天核桃树要变成一个姑娘，晚上来跟你睡觉。我很害怕，我晚上要在祖母的故事里才能入睡。倘若现在，要是听说一个姑娘……还不乐死？
祖母明年100岁，耳聪体健，只是她不会明白，岁月已把当年那个傻小子，变成一个庸俗的酒色之徒。
29、上下学，我大多跟随Z老师。父亲介于Z和Z父之间，是他们两代人的朋友，Z于我也算长辈，虽然他并不教我。一次，Z告诫我：聂大娃，你要好生读书考大学，不然二天就穿不成皮鞋日不成X。
这是我一生中受过的最难忘的励志教育。后来我好生读书，果然达到了Z的目标。Z后来不教书，在某工商局做了个小官。
30、田疯子经常走村串户要饭。一次，几个村民用生产队煮猪食的大锅，给他煮了十多斤红苕，打赌他能否吃得下。可怜的田疯子先是猪一样大吃，后来吃得直翻白眼，差点出了人命。
为了消食，他脱了衣服坐在水塘里。观者如堵。田疯子的到来，人人喜笑颜开，村庄快活无比。没有娱乐的年代，就只有这种愚乐了。
31、二月是春荒：存粮告罄，麦子尚是青苗，胡豆刚谢了蝶状小花。红苕汤是我家的主食，加一把绿豆，就是美味。隔几天，能有一顿红苕饭，白米是红苕海洋中小小的岛。
要饭的人多了起来，一天来三五个，站在门口，一声不吭地望着你。一看就不是吃职业饭的。尽管艰难，母亲总还是要给一个红苕或一碗剩饭。
32、我在村小读了两年，转到安溪小学。主要原因是Z老师调安小了。安小二年级开英语，为学英语，我留了级。
安小的教师宿舍是一座地主庭院，大房间用木板隔成若干小屋，不封顶，能听见隔壁女老师撒尿。这对骚气蓬勃的男老师无疑是严峻考验。我和Z住一间。他半夜不睡，坐在床头读书，是一本翻破了的红楼。
33、安小离家八里。从教室和宿舍窗口，都能望见回家必经的一座山坡。山坡那边，藏着家，藏着玩伴，藏着母亲。
刚到安小，许多个黄昏，我总是趴在窗口向山坡那边眺望，直到山影模糊，我的眼里慢慢积满泪水。一个孤独的乡下孩子无依的泪水。晚风拂过，一条断了尾巴的狗从窗前走过去，又回过头望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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