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过这世界 你曾是我的世界

外婆几乎要走的那一晚上,我不敢睡,怕看见她托梦,说自己要走。

我心里想着如果不睡,那她就能等到我明早回去,哪怕只看一眼,一眼也好。

表弟那晚深夜一共打来两次电话,第一次哭得很节制,问我能不能尽快赶回老家,外婆病危正在抢救。我接到表弟的第一通电话,有点懵,只下意识地安慰他并赶紧订了机票;等收拾完行李,表弟的第二通电话来了,他在那头哭得泣不成声,一句完整的话亦说不出,我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瘫坐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以前看别人哭抽了,觉得很夸张,等真正轮到自己,才知道最悲最痛的那一刻,身体是不由控制的。泪水光从眼睛里涌出来还不够,鼻孔、口腔里全是一阵又一阵的酸楚,想要说句话,一张口喉头便卡住了,发出“咯咯”的怪声气——就是我以前觉得的那种夸张。

那时我是想起来,如果不能活着告别,我与外婆的最后一次相见,还是去年八月她九十大寿,期间外公照例又来催促我结婚,我几番不耐烦、不松口,惹得外公勃然大怒,斥我忤逆,外婆焦急,拉住耳背的外公,在小本子上写给他看:一辈不管二辈事,他现在过得好,比什么都好。

她从来都是这样支持我。有些话她不会对我外公说,但她是明白的。在过去十年,我回老家以及她来北京的往来中,她看见了我的生活、我的选择,因此每一次外公或其他亲友刺探我的婚姻状况,从来是她,呵斥或说理,护着我这个孽子。

我睁着眼熬了一夜,第二天坐了早班机,到底是赶上了。

走进病房,舅舅、妈妈们围着床哭成一团,我拨开他们,看见外婆躺在床上神智不清地呻唤,她穿一件汗衫,裤子被护工扒掉了,塞着尿片——外婆这一辈子都是体面的,她早上醒来,总是要先梳洗妥帖,穿得整整齐齐。即使在最虚弱的时候,她亦坚持扶着助走凳,自己去上卫生间。她怕给人添麻烦,以及越活越不堪。

2004年夏季以及今年冬天,她两次意外摔伤,躺在床上行动不便,家人轮流照顾她,喂水喂饭,把屎把尿,她几次哽咽着,对身边的人说:这么活着真没意思。

再度令我崩溃痛哭的,是外婆的手。在几次抢救、大量输液后,她的身体无法承受更多治疗,输进她身体的液体,全部淤积在她的皮下,一双手,从指端肿胀到上臂,又紫又亮,像即将糜烂的熟李子。

我小时候仔细观察过外婆的手,纤长、有力,熟练地和好光洁的面团,扯出一块块厚薄均匀的面片儿下进锅去。在父母各自外出的无数童年日子里,我住在外婆家,等着她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白菜汤麦耳朵、配着她腌的嫩姜、柿椒、豇豆,吃得大汗淋漓。末了,她收拾好碗筷,站在我身旁,一只手轻拍着我,另一只手指在我的语文书上,柔声问:这首诗你可读懂了?

那年看《舌尖上的中国》,有一集是宁波乡下的老太太给子孙们做石磨年糕,我看得失声痛哭。当时便想起我的外婆,每一年亲手给我做酸柞肉。那是一种极为费劲的传统食物,需要把五花肉切成大小厚薄都刚好合适的肉片,用米粉和香料细细腌好,一层一层密密匝匝地铺在大菜缸里,拿石头压紧,等自然发酵变酸。我妈也会做,但刀功和调味稍微欠一些,所以成品总是酸味不足久蒸不糯,我偶尔对外婆抱怨过一次,从此,每年冬天,不管谁拦,她也会买来猪肉、炒好米粉、搬起石头,自己制作酸柞肉。直至前几年,她虚弱得再也提不起刀。

外婆在昏迷中大喊“我要走、我要走、765432……”,我听得心惊肉跳,紧紧握住她的手,大喊:不要走!不要走!外婆你不要走!

神奇的是,外婆在第三天早上意外清醒过来,呼吸正常,神智渐渐恢复。我凑到脸旁,让她仔细辨认我,过了两三分钟,她唤了我的名,然后两挂泪溢了出来,问我:你要走哪里去?我说:我哪里都不去,好好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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