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亲戚闻讯赶来，看这奇迹。前一天被两次抢救，四肢都僵直了的外婆，此刻竟然好转，能吃、能喝、能简单交谈、甚至能看报。
病房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不少，来探望的亲友开始闲聊、说笑，各自感念外婆。姨婆说起外婆的少女时期、姨妈说起外婆经历第一段失败的包办婚事后逃出原生家庭、二舅说起外婆的独立与自己争取的幸福婚姻、小舅说起外婆予他的成长教育、爸爸说起自己如何得到外婆的帮助进入这个家庭、表姐说起幼年时怎么在外婆家过年、我说起前些年全家人每年一次的集体旅行……外婆半躺在病床上，听着自己的一生，在各人贡献的记忆中流转，她时不时跟着笑笑，唤一声在座某人的名字，惹得众人一阵惊喜。最后，不知谁说：外婆命硬，熬过这一劫，还能再活十年。
第四天、第五天，外婆有一种眼看着要渐渐好起来的感觉。姨妈张罗着请客补吃团圆饭，舅舅催促表姐和我回京工作，表弟去烧香许愿下个月外婆能帮他证婚，我则上网买了朋友推荐的保健药、嘱咐妈妈之后应该怎么喂给外婆吃——大家又都忙着计划之后的生活。
外婆醒着的时候，偶尔让我放些戏曲给她听听。我知道她爱听越剧，尤其是《红楼梦》。她是语文老师，我少年时期第一遍通读《红楼梦》，就是外婆逐字逐句指导的。那是某个遥远的暑假，读到最后一回，宝玉在大雪中对贾政大拜而别，外婆讲解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我竟有些似懂非懂的感动。文学，从此影响了我的学业与事业。
外婆是在第六天下午走的，没有异象、没有托梦、没有征兆，她在沉睡中的某一刻，骤然停了呼吸。子女、儿孙站满一屋，互相劝慰不要哭，是时候让她走了。
很有经验的护工说：老人真是心疼你们，把你们全召回来，让你们欢欢喜喜地团聚，才放心静静走了。
清理外婆的遗物时，我只拿走了她这几年的写字本。上面有她每日写给外公的对话，谈论日常、子女、健康，无甚重要，而字里行间，外婆音容宛在。
你来过这世界，你曾是我的世界。
遗像选了2010年外婆最后一次来北京时，我在公园为她抓拍的一张，这是她在我心中一直以来的样子：衰老而平和、温柔而坚定、常常笑着。
那年之后，我每年都试图带她去海边，她的健康却一年不如一年，小病不断，于是，去海边，成了我激励她恢复健康的许诺，也最终成了我和她没有实现的约定。
我不是难过，我只是舍不得。
外婆总说自己活到90岁，已经够了。她来过这个世界，为姊妹、为妻子、为母亲、为祖母、为自己，全无愧对。留恋虽有，生死却早已坦然。
可外婆，你知道么？我多么庆幸，被您疼爱、被您启蒙、被您引领，才能走对我之后的路。多想让您再陪伴一程，更多一些看见您在我人生中投下的种子，能长出怎样的未来。
因为，您不但来过这个世界，您曾是我的整个世界。
愿您安息。
